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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从昆仑到喜马拉雅

作者:乌·白辛 [赫哲族]

昆仑山 一冰山上的玫瑰 一九五五年我从“波密亦罗·帕米尔”沿着公路尔山的西麓下来,住在喀什克尔城里休息。有几个搞文艺创作的朋友,他们听到过很多有关藏北阿里区的自然、山川、风土人情、斗争故事的传说。他们希望我能到那里去旅行,拍一部电影。 作为一个旅行者,能用足迹填补起地图上的空白,把祖国瑰丽的山河大地一览无余,形象地画在心里,做勘探队、地质学者的先行报马,而尤其是越过昆仑山、岗底斯山,到喜马拉雅山,访问一次称为高原的高原、屋脊的屋脊的阿里台地,那又是多么令人意往神驰呵! 转年的春天,在北京又遇见了一位喀什克尔的朋友,他依旧怂恿我去阿里。我们一块乘公共汽车去颐和园的途中,他给我讲了一个昆仑山里的故事: 说是去往阿里的骆驼运输队里,有个来自戈壁滩上绿洲里的新战士。当他随着大队爬上昆仑大坂,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近这样险峻的高山。按一般的说法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可登上昆仑山便是“这山望着那山低”了。在笔立的冰山上盘旋着一条?明的羊肠小道,长长的骆驼队先是在云雾里钻进钻出,时隐时现。后来渐渐走到浮云的顶上,自然是愈爬愈高,愈高愈险。这个战士几次看看足下深不见底的万丈冰崖,便感到头晕目眩,一阵阵想要呕吐。当他牵着骆驼拐过一个山弯,突然一阵怒吼的风暴卷着雪潮迎面向他扑来。一峰骆驼嘶鸣一声便失足滚得无影无踪了。他慌张地想捉住点什么,身边是光秃秃的冰壁;他想俯伏在小路上,身后的骆驼又向前拥挤。风,像一个怪人揪住他狠狠地摇晃几下,这个战士就像一片叶子似的从万丈冰崖上滑脱了…… 不知他在冰谷里睡了多久才苏醒过来,渐渐觉得周身酸痛、寒冷。看看身边像棉花囤子一样深厚的雪窝子,他才明白,为什么没有摔成肉泥,侥幸地活着。 他用手扒了十几道梯级,从雪窝子里爬出来,翘首回望那云雾迷漫冻结着冰凌的绝壁,他知道只有沿着雪谷去另寻生路了。 风暴过去了,天空晴朗起来,高原上的天空洼蓝洼蓝的。突然,他望见蓝天与皑皑白雪之间,燃烧着一片鲜红的大火。 “火”!给他带来了希望,也给他带来了渴望的漫暖。他振作起精神踉跄地向着大火奔去。他奇怪这片大火为什么没有烟雾,也没有跳跃的火舌。等走近一看,哪里有什么火,原来是一片鲜艳火红的花树,像桃花,而又不是桃花。“多奇怪,在冰天雪地里会有植物,绽开这般美丽的花朵!”他一边纳闷,一边往树丛里走,走了没几步,发现在棕树下睡着一个姑娘。走近一看,原来这个姑娘后半边身体已经冻在冰里。战士佛去她脸上桃红的花瓣,这姑娘依然面色如生,非常美丽。在姑娘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赤金戒指,战士把戒指摘下来,不知又挨了几天几夜,他才钻出了雪谷。 在追赶队伍的途中,他逢人便问:“谁认识这枚戒指?”有天他在一家黑尔黑滋老牧羊人的帐篷里借宿,又拿出戒指给老人看。老人在灯下举着戒指愣了一会,激动地抹一把眼泪,便问战士是从哪里得来的…… 原来这枚戒指正是老人的女儿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三十年前有一支野蛮的部落侵入黑尔黑滋人居住的昆仑山里,霸占了他们的牛羊、帐篷。为了抗拒侵略者的蹂躏、掠夺、老人的女儿英勇抗敌,后被叛徒出卖,听说敌人对她百般地折磨,她死不屈服,敌人便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 事后,黑尔黑滋人寻找了很久,像谜一样,谁也找不到她遇难的地点。因为尸体在高原上风干不坏,所以在三十年后才被这个战士发现了…… 我的朋友说他正在找一些黑尔黑滋族的历史材料,准备写个剧本,这个剧本也许就叫“冰山上的玫瑰”。最后他希望我能去阿里,顺便帮他深入地了解一下。 一九五六年十月底,制片厂同意我去阿里的意见,估计做这样一次长途旅行,起码可以拍成三部影片。十一月中旬我们便到达新疆“桑株”的阿里兵站(骆驼运输队的驻地)。可是骆驼要明年春暖花开才能进山,这就给予我们一个充分的时间,在昆仑山北麓、塔里木盆地的边缘盘桓一番。 二在塔里木的遭遇 塔里木盆地,原来在我的概念中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枯寂的沙海;但事实却正相反,如果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它,就可以发现这黄色的海洋,变化万端,愈接近它,它便愈召唤着你,吸引着你。不管你是个地质学家、考古学家,或是旅行家,只要你有骆驼,有水,有足够的粮食,那就尽管向东直去。据说任何一个旅人,如果不在途中丧失毅力,美丽的和阗河,便会自南而北地切开塔里木的腹地,在前面等待着你。否则你就要克制着、戒备着、不要凭借热情轻易扑进它的怀里,它会像个老魔法师,让你永远围着一个中心,绕着走不完的圈子。 我喜欢塔里木,但是不敢深入;我经常贴着它的边缘走进去三里五里,便急忙循着马的蹄迹退出来。 当地的老乡告诉我,离我们住地三十多华里过去有个“大巴依”,从他的家往东、西、南三个方向随便你往哪个方向骑马跑一天,都是他的土地。这个大巴依就贴着塔里木的边边修建了一座近乎宫殿式的宅院,有花园、果园,专门开一道小渠环绕着他游宴的草地。无疑他是这一带塔里木边沿的土皇帝。现在大巴依的宅院已改为学校了,据说维吾尔匠人在里边留下的精工妙笔倒很有一看的价值。 次日,天上的月光还散着淡淡的余辉,我便上马出发了。虽然天气很冷,但是没有风沙,空气显然格外新鲜纯净,缭绕于塔里木上空的云雾,轻轻地移动着,似乎它正微微地欠伸,还未苏醒…… 渐渐从雾霭里浸润出一道淡红色的朝霞,天明了,透过稀薄的云雾,往常,荒野、粗犷、苍劲的柽柳,起伏蔓延的沙丘组成的无边无际的黄色的沙海不见了。在柽柳的树干上织成一片白银色的沙网,空间缤纷飞舞着晶明的六角冰花,一夜之间它装扮成一位娴静的披着面纱的新娘…… 我想选择一下凸出的沙丘,俯瞰银装的塔里木,拍一张照片。于是掉转马头走进塔里木,去寻找最高的沙丘。走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在沙丘里转,正像在大海里游泳的人看不清哪一级是最高的浪头,有时选择好目标,估计这个该差不多了罢,但是爬上去之后才知道它并不是最高的。 太阳透过云雾探探头,刚打个照面就不见了。从正北方滚来浓密的雾,淹没遮挡住一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一片茫茫的灰褐,封闭了视觉。我感到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窒息。我知道在黑夜里,马可以辨识走过的路途。于是把马调过头对正来路,希望它能把我从这困境中驮出去。进来只走了五十几分钟,往出走已经走了两个小时还没摸着塔里木的边际,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方向错了!是不是我已经在转着一个绕不完的圈子,还是完全向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在这个时候不能像一个无头苍蝇似地乱撞,要冷静地停下来。把缰绳斜挎在肩上(免得马溜缰),摸着折了些干枯的怪柳,燃起火来取暖,照着这片浓雾过去,看见太阳好辨别方向。 有时头上微微透露出一点淡淡灰蓝色的空隙,很快又被滚滚的浓雾封闭了。除了马“吐鲁吐鲁”抽着响鼻之外,一切都是寂静的。这种寂静并不能使人得到松弛、休息,而是一种难耐的无声的拥挤。挨延到上午十点多,浓雾渐渐散开,塔里木这个老魔法师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在浓雾里悄悄脱下银色的晨装。 检查马蹄留在细沙里的痕迹,发现我停下来的时候正是面朝西北。我应该往东南抄直径去汇合来时的南北蹄迹。走了一段想想这样不保险,索性直奔正南去找大路,然后再向东找我居住的村庄。走约三四华里,发现在荒莽之间夹杂着一道道的沙墙,每逾一道沙墙乘马便汗流如洗,要在沿腹的淤沙中翻滚挣扎。我估计正南的障碍要多些,但是偏东呢,沙墙仍然是一道连一道的。偏西沙墙少些,也薄些,于是又选择了偏西的方向……走约二十几分钟,望着西面的天脚下浮起一层深褐色的边缘,边缘很快的扩大起来了,好像向天顶伸出一条手臂——在帕米尔高原上这种云朵是暴风的征兆。可是我想在大雾之后不会有大的风暴(说是“我想”,勿宁说是忐忑的希望)。 不久,暴风的前哨从沙丘上扬起一绺绺的细沙来了,我知道无法摆脱这场噩运,我将像大海里的扁舟一样在巨浪里飘摇。第一批疾风从我面前二百公尺的沙丘上呼号着驰过无产阶级。我踌躇着是否选择一个低凹的地势隐蔽一下,还没容我下定决心,新的疾风又把整团的沙尘卷起,我闭住眼睛伏在鞍轿上打了个旋转。就在这瞬间狂风暴发了,它咆哮着,跳跃着,吱着黄牙涌起冲天的浪涛。柽柳树像被巨人揪住头发的疯妇,呼天抢地地哭嚎…… 这时,如果下马俯伏在任何一座沙陵的脚下,都随时有可能作为一个新沙丘的奠基石。我用围巾把鼻子、嘴捂起来,勒回马对着风暴,沙石鞭打着我的前额。眯缝着眼睛看看昏黄的太阳,它像一盏奄奄欲熄的灯火,指示着我奔逃的方向:“向南去,偏西!”我用尽力气挣扎着,抗拒着,把脸贴住马脖子呼吸,与这个粗暴的巨大较力,只要它不把我抛入半空,我便咬紧牙着:“向南去,偏西!” 太阳接近沙海边缘的时候,风暴停息了。太阳把深红色的光照,倾泻在沙丘上,柽柳披着零乱的头发,拖着长长的影子,似乎在轻轻地喘息。 当我遇见第一个维吾尔老乡的时候,他说:“你去皮山县城吧,到那只有两三华里……” 靠着昆仑山的山麓,皮山县在广漠的瀚海之间是最适于旅人栖息的地方。骆驼队、毛驴队、大轮子牛车,每当黄昏便扬起一片烟尘,旅人们唱着情歌,打着口哨走进这戈壁间避风的港口。高大的白杨树矗立在暮霭中,像一群身姿修长的少女,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拂出天空里的星子。 于是,十字街口拢起一团团的篝火,寒冷的夜风里飘着烤羊肉粘着辣子的香气;结束了一天的劳动、跋涉,人们穿着长筒靴子,轻轻地踏着柔软的尘土,嗑着带点咸味的葵花子,悠然漫步,集聚在街口上聊天、访友。 合作食堂、饭铺却关门了。但是我却得到一顿别有风味的晚餐——蹲在篝火边上,就着干馕啃着红沙瓤的西瓜。我很高兴这一天意外地奔波。这不是灾难,而是在我踏上漫长的旅途之前,做一次试验性的锻炼。 三平凡的故事 往年春天似乎来得颇为容易,于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而今年在昆仑山下,寒冬偏是拖一条长长的尾巴迟迟不去。 鞭子挂在墙上是旅人最大的忧郁,我多么渴望着听到节奏轻快的马蹄,在眼前不断展开新的境界,向遥遥的阿里长驱直入呵! 过了新年,每天闷在房子里,盼着春暖花开。雷万杰站长知道我的急躁情绪,经常说:“看看,你还需要了解什么?我们再谈谈……”有天我忽然想起来应该替我的朋友打听打听“冰山上的玫瑰”了,于是我就问站长: “那就请你谈谈冰山上的玫瑰吧!” 站长同志莫明其妙地笑了: “这回你可把我叫短了,我们这儿只有拉骆驼的,没有什么玫瑰呀!” 我估计这个美丽而抒情的题目他不知道,于是我从头到尾原本本地又把故事重讲了一遍,他一边听着,一边笑着,听完他说: “这回事去年来个作家也讲过,比你讲的稍微朴素些,事隔一年,这个故事更完整丰富了!……” 他沉吟了一会: “捡戒指的人还在,戒指可能他还保存着,等你过了昆仑山还可以遇见他。不过我倒非常希望来几个作家写写我们拉骆驼的,就我们骆驼队的前前后后,也可以写几本好书……” 雷站长这种希望是可以理解的,在昆仑山这条运输战线上有极其艰苦的斗争,出现了多少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英雄事迹,因为地处边远,还没引起文艺工作者足够的注意。 五○年七月一日,有一支探路队出发了,他们从玉阗向南翻过昆仑山到藏北阿里去。这支探路队仅凭着一个指南针,便越过七千余公尺的昆仑大坂,一路上他们吃的是野生动物,喝的是山羊的鲜血;衣服磨乱了,便披上兽皮。他们所走的道路,是地图上的空白,所以他们每住一个宿营地,便根据环境的特点起个名字:“甜海子”(有甜水)、“苦海子”(水里有毒,不能喝),“抛衣山”(把破碎的衣服丢掉了)。冬天,他们走到了“札麻、满包”(这是藏语翻译起的名字,意为“木柴很多”),天寒,地冻,大雪封山,不能前进,所以只好住下来。由于地势高,气候恶劣,加之长期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大部分队员都患了水肿。同时医药缺乏,在荒山漠野里水肿就成了严重地威胁着这支探路队的不治之症。害病的队员们虽然知道他们旦夕便要与战友们永别,但是他们既不呻吟,也不叫苦,躺在冰冷的地捕上唱着自己编的歌子——“坚持到最后目的”,鼓励少数生存下来的战友,去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转年春天,生存下来的人们又继续前进了,冲破重重困难,胜利地到达了藏北阿里的“噶尔昆沙”。英雄们足迹踏过的两千余华里的道路,以及他们勇敢、坚毅的英雄行为所创造的奇迹,在阿里藏民的口中像神话一样地传诵着。 到达噶尔昆沙之后,探路队又以二十七名共产党员组成一支轻骑队,每人三匹马,自南而北经过斑公湖、野马滩、乞台大坂,越过桑株大坂,勘查出另外一条骆驼队勉强可行的道路。几年来,桑株庞大的骆驼运输队,就沿着第二条路线,“脚踏白云,头顶天”,与高山、洪水、风雪、戈壁展开搏斗。在昆仑山里,战士们用血汗写下千百篇动人的英雄事迹。作家真要是花点笔墨写写他们,“写几本好书”,倒是满有条件的。 四黄色的峡谷 盼望着昆仑山外围的积雪终于溶化了,裸露出一堆堆橙黄色的沙丘,小河里流泄着乌黑的浑水,合作社的农民成群结队地赶着毛驴来兵站驮粪,春天似乎有些消息了。但这春暖花开又要几时呢? 为了先进昆仑山里去看好地形,拍一部分备用镜头,我和摄影师带三个优秀射手、一个翻译、两个饲养员,拉六峰骆驼,驮着帐篷、炊具、粮食,每人骑一匹马上路了。动身的时候好多人都说:“你们进昆仑山口去看看可以,但是桑株大坂过不去!”而我们认为困难是有,但是可以克服,我特别喜欢苏沃洛夫元帅的军事名言:“鹿能通过的地方,军人便应该通过!”——虽然我不是现役军人,但这句话对我们还是适用的。 古人说:“日出东海,日落昆仑”,事实谁也知道,太阳根本不会往昆仑山里落的。但是离开桑株拐进昆仑山曲曲弯弯的峡谷,在一百八十里路的崇山峭壁之间,我们的确是成了太阳的寻访者。因为在阴暗、黄尘迷漫的峡谷里,我们没有阳光便无法工作。我们家乡有句古话:“山高难把太阳遮。”可是昆仑山里的太阳从朝至暮,总是在高山的背后躲着。 这里的西南风每天不断地顺着峡谷的孔道吹起黄尘,迷漫住峡谷。旅人在峡谷里要整天和黄土纠缠,头顶上是一线黄天,脚下是一条黄地,黄人、黄马、黄骆驼。风镜、口罩、裸露的脸皮上漆满一层厚厚的黄土。几十公尺外便什么也看不清。那时人们真想看见一点什么鲜艳的色彩:红的、绿的、白的……只要不是黄的,就是一丝白云,一株绿草也好。我们在马上昏昏欲睡地走到“阿卡孜”宿营。帐篷下在厚厚的尘土里,行李放在尘土里。我很羡慕战士们专为进昆仑山设计的马搭子:又宽、又大,到宿营地只要把上半截被子抽出来就完了。睡觉时往里一钻,下半截在筒里,上半截被子又滚不脱,并且搭子里垫的骆驼毛很厚,加上褥子、枕头,离地足有半尺多高。而我们一放开行李,雨布、毯子、褥子便都在泥土里沉底了。 黄昏,风息了,人们便都跑到河边去洗脸。首先是把头插进冰冷的水里,左右摇摆着“涮”,如果采取习惯的办法,把手往脸上搓,那泥土的粒子便像芒刺一样火刺刺地刺着脸皮。 不要多,只是一个人脸上的泥土,便可以在清澈的河水里冲出一条长长的浊流,我们的摄影师说:“这脸上简直可以种可铃薯!” 熊熊的篝火燃烧起来了,这是结束一天旅行最惬意的时候,打扫净满身的尘土,脸上流出一股轻快的肥皂的香气,饲养员弹起东不拉,唱起维吾尔的情歌,几个人亮开嗓门跟着应合……望着幢幢高山的剪影,听着那嘹亮的歌声、笑语,我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但在我耳边总像回旋着: 北京有多么远, 我们的祖国有多么辽阔, 昆仑山哪,你告诉我, 你有多少岭? 又有多少坡? 你怀揣多少珍宝? 流出多少道河? 昆仑山哪,你告诉我…… 五一个维吾尔人 这条峡谷,方向从东西转向南北的时候,在正午十二点钟至一点之间,便可以看见太阳。我们走到“克尔梁”这胳膊肘弯时,看见一个维吾尔老乡正倚着路边的粮食袋子晒太阳。他看见我们走近了,便拦住我们要火柴。原来这个老乡去年从皮山和几个人一块赶着毛驴,去给昆仑山里的边防军送粮食、物资,偏巧走到这里听说前面大雪封山了,过不去,便把粮食和物资卸在此地留他一个人照管。别人都回去了。这个老乡穿着单薄的棉衣,没有行李,在大风大雪里熬过了几个月。据他说:晚上冷了就烤火,冷得厉害了就围着粮食垛子转,白天傍晌午晒着太阳迷糊一觉。他的同伴临别给他留下一口袋馕,为了挨延岁月,他每天只能吃一个,饿极了,便用马尾拴个粪蛋套野鸽子吃。 我问他:“口袋里装的那么多米面为什么不吃?” 他说:“那是送给边防军的……知道吗?是送给边防军的!” 话虽不多,“知道吗?是送给边防军的!”从这一句话里就会令人体会到昆仑山外的维吾尔人与昆仑山里的边防军,军民之间有多么样的深厚情谊。我们给他留下些火柴、莫合烟、干馕和米,临别时我说:“如果我们能过去,一定给卡子上带个信,让他们想点办法,设法来接你!”他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我的脸,淡淡地笑了: “你开玩笑,还是真的?” “真的!” “不可能,桑株大坂,你们过不去!” 六区克达克草站 钻了两天多的黄尘峡谷,猛一踏上区克达克土大坂的陡坡,远望蓝色的天宇下环绕着一带闪光夺目的冰雪屏障,净洁、明朗,心情为之一快。区克达克这条漫长的土坡长约十五华里,我们走了一半路,迎面来个战士赶着三头大毛驴,每头驴驮着两个盛水的大木桶。战士手里擒着洗脸口袋。走近时他问我: “马饮了没有?“ 我说:“饮了。” 又问:“脸洗了没有?” 我说:“准备到区克达克草站再洗。” 他说:“最好你们回去洗洗,站上不管洗脸水。” 原来区克达克站上没有水,下山驮一次水一来一往就是三十华里,为了节省用水,站上的人都是在轮番赶驴下山的时候洗洗脸,我们当然只好回头去洗脸了。 区克达克距离桑株大板还有二十华里,是支援骆驼队翻越桑株大坂最大的粮草站。每年只有骆驼队从这里过去,过几个月再经过这里回来,是这个草站最紧张红火的日子。这个站上只有一个站长,一个会计,一个炊事员。平日他们除了工作和学习之外,生活是比较单调的,他们想打扑克,但三缺一,想下棋,不成局(两个不会);站长一心一意地喂养一只大花猫,会计有一支紫红色的横笛,此外有几本小人书已经被炊事员翻来覆去地磨烂了。这些个平凡而伟大的人,默默地在这里为祖国工作着。在这儿一年难得遇见几次人,我们的到来,却使他们意外的欢喜。 老站长善意地劝我们留下住几天,然后回桑株去过春节,不要纪想在桑株大坂上创造什么奇迹。 我说:“宁可南走一千,决不北走一砖!” 炊事员说:“去罢,让老汉去碰碰昆仑山的硬钉子,他就懂得什么是酸、甜、苦、辣了……” 虽然我们决定下半夜一点就要出发,会计还是不肯坐失良机,动员摄影师凑个手打打“小二带甩”,几个人兴高采烈地凑成一局,会计像过年吃饺子一样美的闭不上嘴。我不会打扑克,但是也传染上他们这股快乐情绪,我就看桌子角的灯光。一边看他们活蹦乱跳地嚷着,闹着钻桌子,一边写日记。这时窗外的“嘶,嘶”风声,也被大家的欢笑掩盖住了。但是过了不久,风势大起来,夹着核桃大的石子敲打着窗板,会计得意地做个鬼脸说: “这叫‘人不留,天留’。走罢,这飞沙走石,脑袋得打出个鸡蛋大的泡来!” 眼看就要到大坂底下了,从出发到现在连一句“差不多……”“可能……”“或者……”“也许能过得去”这一类的话都听不到。耳边叫啸着摇撼山岩,声势浩大的风暴,不能不使我增加忧虑。我铺开马搭子,安静地躺下,回忆几年前所经历的冰山雪海,来稳定我前进的信心。我想海拔五千一百六十公尺的桑株大坂,不会是我们碰不动的硬钉子。想着想着朦朦胧胧地刚要昏昏睡去,忽然听身边有人连续地呻吟。我抬身一看,翻译披着大衣,像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挣扎几步又扶住房子中间的立柱,瘫软地坐下。我赶过去想扶他起来,他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继之便是一阵狂呕,食物吐完便吐着苦水……海拔四千公尺不算很高的地方,并且翻译来此已不止一次,站长说: “是吃多了,在这里只能吃七分饱……” 端过灯一看,翻译的脸胀得黑紫,脑袋也浮肿起来。人们忙乱地给他漱,吃“咖啡因”。站长悄悄地问我: “今晚不必准备饭了吧?” “不,把翻译留下,我们按时出发!” 七翻过桑株大板 因为风刮得太大,厨房不敢升火,炊事员在炉子上烧了一桶汤,烤了一堆蒸馍,半夜十二点,大家胡乱吃了一顿,便像上阵出征一样武装起来:把皮帽耳朵放下,大衣领周起,,然后戴好风镜,用大褥单子把头脸包裹起来。由一个人撑住房门,大家便抢出去备马,上驮子。 风涛,在灰蒙蒙的目光下,挟带着沙粒、风化石,向我们凶猛地扑打。虽然头部已经武装起来,但为了保全风镜,却不得不半侧着身子与暴风抗拒,骆驼不只一次地挣断了骆练,像一只没有舵的风船,身不由己地向山坳里飘去。我很钦佩这几个沉着、老练的骆驼兵,在千钧一发的时间,他们能果敢地拉住骆驼“化险为夷”。他们知道什么时机应该前进,什么时机该隐蔽住骆驼躲过风头…… 天微明,我们挣扎到大坂的脚下,路上渐渐雪深没膝,风暴依然在咆哮着,它已不再挟带沙石,而是卷着坚硬的雪粒子。在风雪迷漫的烟雾里,观测桑株大坂的全貌是不可能的事。我们首先试探着寻找阿里兵站的陡峭的山坡上修筑的一条曲折的盘山小道,但是在冰封雪盖之中早已消失了它的踪迹。根据饲养员小吕的经验,他肯定地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就是盘道!“试探着走了几步,却比任何地方都深,雪可以没人的脖子。这时射手老鼓,支持不住了,躺在雪里,脸色苍白,也开始呕吐起来。射手王班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不行呵,别说还有牲口,空身人也过不去……“我默默地望着右侧一条凸出的山腿,看看摄影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沉吟了半晌说:”那可以试试!”维吾尔族饲养员买买土合提也说:“麻鸟,包路兜!”——那儿可以。 大家把老鼓扶上马,让他顺风回区克达克去休息,我们便绕着雪浅的地方,向右侧凸出的山脚靠拢。这条山足有八十度的陡坡,坡度虽然硬点,但雪只没马肚子,中途还有裸露的岩石,费点力气是有上去的希望的。 在未开始攀盘之前,我们做了一次简单的分工:我和摄影师拿着“坎土曼”在前面开路;饲养员把六匹马连在一起,跟着我们后面?;两个射手和管骆驼的小吕每人牵两峰骆驼走在最后。工虽然是分了,但是一动作起来,每道工序都要集中全体人力。开路的工具少,没有工具的人便用手扒,用脚蹬,破开十几公尺路,再回头牵马。六匹马由一个人扯着前进的企图是不可能的,只好分开来一匹一匹连跌带爬地打着骂着往上拉。轮到骆驼就更麻烦了:体重、蹄大、腿拔不动、卧下起不来。这时候,大家——包括牲口在内,呼吸越来越困难,雪一步比一步深,往右看,脚下是几十丈深的悬崖绝壁。而左侧的陡坡上是深厚的雪原,看着危险性小一些,但是要是有一匹牲口失足陷下去,想把它牵出来,恐怕真要等到春暖花开了。 风暴随着向东北方逝去的尘云过去了,望着遥远的山巅(虽然不到一千公尺,但在这里称为遥远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我们像一只驼着沉重硬壳的蜗牛一样艰难的、迟缓地移动着,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爬到那里。 接近山巅的地方是一段最险峻的路,迎面横着一道一丈多高笔直坚硬的雪坎,拦住这条山脊与桑株大坂颠顶的结合部,为了渡过这最后一道难关,我们把牲口上的东西,鞍具全部卸下来,放长时间休息。 人们啃着冰冻的馒头,牲口带上料口袋,我刚点上一支纸烟,便不知不觉地昏昏睡去,眼前的困难、艰险,一天所经历的一切都悄然消逝了。虽然是躺在雪地里,但是却感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甜蜜的休息。不知睡了多久,小吕把我推醒了,睁眼看看同志们已经斜贴着坚硬的雪坎劈开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为了防止牲口在这条小路上打滑蹬空,大家把毛衣,绒衣都脱掉垫在路上,我们又从坎顶的大石块上扯下一条保险绳,马毕竟是身体小,灵活,都顺利地过去了。但是骆驼庞大的身躯,这一尺宽的小路勉强可以摆下它的蹄子,如果它不习惯紧紧向里靠住雪壁,只要一换步,肚子和雪壁一拥挤,毫无疑问它要翻翻滚滚,让我们前功尽弃……一旦它蹬空,我们这用五个人拉住的保险绳,显然不会再起什么作用。 骆驼似乎比人还懂得它所面临的危险,初一踏上小路,便紧紧地靠住雪壁“?蕖?蕖钡匕???酵日蕉蹲挪桓揖俨剑?嗣浅督舯O丈?棺∷?纳硖澹?嵝牡醯ǖ赝?潘?P÷勒驹诳采辖辜钡乩?潘?谋蔷庾樱??廊徊豢献摺J翟诮?肆侥眩?涫掷贤蹙凸?タ缸潘?暮笸韧?贤疲?芬幌拢???判〔较蛏吓惨淮纭:罄从谜飧霭旆ǎ?尤幻换灰淮尾阶樱?崖嫱胀屏松先ァ?BR> 登上大坂的尖顶,在银白的月光下俯视苍茫的雪海,雪海的边缘有一条曲曲弯弯漫长的雪渠,那便是我们花费一天的劳动所开辟的路径。南望昆仑山巍峨崇峙的冰山雪岭,我们知道下山依然要花同样的时间和劳动…… 第二天,天明,我们胜利地下了桑株大坂。人、马、骆驼已经狼狈不堪,像溃军一样。当天下午两点,我们赶到玉龙哈什河畔。 八蒙古包草站 在玉龙哈什河畔,有个名叫“蒙古包”的山口,这里有座大草站,这草站上也是三个人——站长、会计、炊事员。我们的到来使他们非常惊奇。他们给予我们极热情的接待和欢迎。站长对我们如何翻过桑株大坂很感兴趣,他总是围住我问长问短的,可我只觉得眼睛里烧着干巴巴的烈火,大脑里爬着几万只蚂蚁,只能裂着肌肉僵硬的嘴角歉意地对他多笑几下,便忘其所以地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转天下午两点才醒,不知什么时候站上的同志给我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毡筒,使我舒服地睡在被窝里…… 蒙古包站上的同时是三位拉骆驼的老兵,其中的炊事员是转业来的,转业前当过班长,所以到现在大家仍然称他“王班长”,这个王班长正是“冰山玫瑰”里的主角。既然遇见他,当然又得旧话重提,为了引起他的兴趣,我没有打听他的戒指,我先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给他讲了一遍故事。听完,他说: “你在哪听的?” “这件事从新疆都传到北京了!” “可真能编,戒指就是我捡的!” “说说罢,你怎么捡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从蒙古包出发再走一百华里有个地方叫“赛图拉”,赛图拉的河滩上有座破败的土城,原来是个县。在国民党盛世才时期,驻在当地的国民党边卡有天伪称发放救济粮,把赛图拉县境之内所有的黑尔黑滋族人,分别集中在两个地区——赛图拉和康西洼,全部屠杀了。因为地处高原,直到现在还可以在这两个地区看到风干不坏的尸体。 五三年,王班长在康西洼一带折红柳准备烧水喝(并没有什么鲜艳如火的花树),发现一具女尸手上带个铜圈子(但不是金戒指),他就把这铜圈圈捡回来,偏巧当时骆驼队有一位体验生活的文艺工作者,显然这个故事是经过这个文艺工作者美化加工,后来再加上传说的人不断地添枝加叶,这支冰山的玫瑰就远远离开它的历史真实,长上翅膀飞翔了。 王龙哈什的上游,围着海拔七千公尺的阿西米尔冰峰的外围山岭,绕了个大漫弯。如果逆着这条河向西南走,经过清水河拐向正南过赛图拉和三十里营房再拐向东南就直通康西洼(从蒙古包到康西洼约二百七十华里),但是如果能从阿西米尔峰直插过去,两天就可以到康西洼。一个黑尔黑滋青年猎人告诉我,只有他故去的祖父知道阿西米尔里面的一条捷径。既有大路可走,我倒没有抄近路的幻想。但是我知道若能爬上阿西米尔,便可以把喀喇昆仑山与昆仑山之间一条几百里长、近藏的大川拍入镜头。 阿西米尔对我是不友谊的,我爬了两次,碰了两次钉子,头一次上去,我们的手几乎摸到了它头上的冰冠,忽然阴云密布,飘起鹅毛大雪,十几公尺外一切都模糊了,只好退下来。 第二次通过冰碛,架空的石块挤伤了我的腿,在蒙古包养息了很长时间。当我瘸瘸点点勉强可以行动的时候,便没有时间和勇气再去第三次访问它了。但在昆仑山脉的高峰里,应该说它是美丽的、最美丽的。 九打野牛 玉龙哈什河谷,尽管有悬崖、乱石,但和桑株大坂比起来,却是一条满合理想的大路。牲口在蒙古包喂养了十几天,已经都是满瞟,四蹄蹬在地上,使你感到矫健有力。在大坂上打死它不走一步,可是现在只要一抖缰绳,便像一阵风似地把骆驼丢得无影无踪。 我们的马,一天便赶到三十里营房(骆驼是第二天到的),这是昆仑山到阿里之间最后一个草站。从这个草站出发转向东南宽阔的大川,辽阔、平坦;高高的油黑色的地平线上,伏着软绵绵的白云;两侧高山上垂下巨大的冰舌。骋目舒怀,不能不令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呵!壮丽的高原!” 据了解,这一路上,靠右侧的几个山谷里有几群野牛。我们计划下点苦功,给野牛拍几个比较近的镜头。但是我们没有望远镜头,并且野牛也异常乖觉,所以我们也知道要把这几个镜头搞好,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 在距离三十里营房八九十里的一条山口,我们找到野牛的脚踪和遍地的野牛粪,于是选择一块合乎宿营条件的有水、有草、有柴的山湾,扎下帐篷。接着便是放牲口、架锅灶、打柴、捡粪、拾水这一套安家过日子的工作。晚上开会研究分工的时候,大家却说我性子急,容易过早地暴露目标,让我跟小吕留在家里做炊事员。白天闲着,小吕去打柴,我便到河里把冰凿开钓鱼,套鸭鸽子,打雪鸡来改善生活。 摄影师和射手们每天在雪山上和野牛周旋,他们为了拍摄野牛的近景,只要瞄着野牛的踪影,距离四五百公尺便匍匐爬行。如果把他们爬行过的路线衔接起来,那会是一段不算太短的路程。 一场大雪过去,天气骤然降到零下三十几度。我们的帐篷里挂满白霜,夜里严寒逼迫着我们在被子里蜷缩着,冻脚,冻头,一夜夜得不到温暖的休息。在这艰苦的生活里,我们的粮食快要尽了。我希望得到野牛,来解除当前的困境,但是摄影师却永远坚持着一个原则:“先开机器,后开枪!”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具备转动机器的条件呢? 有天夜里小吕告诉我,他出去打柴,看见一群山羊在河里饮水,后来跑近离我们驻地七八里路的山沟里。第二天吃过早饭找野牛的人们都出发了,我便备上马,背着枪,向小吕所说那个山口奔去。走到离山沟不远,多幸运呵,我所碰到的不是一群羊,而正是一群在吃草的野牛!在草滩下有一道土坎,我伏在马背上利用土坎隐蔽着,向野牛走去。但是我处在上风,野牛听到马蹄的声息,便扭头向沟里狂奔,于是我放开马紧紧地追过去。在乱石横陈的峡谷里,是无法纵马与野牛赛跑的。追了三四里路,我不得不停下,懊丧地跨下马来,紧紧肚带,整理鞍具。正在这时,我发觉背后“踢踢踏踏”有一种声音向我走来,扭身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牛。它不知是在哪里掉了队,隐蔽一阵,又不甘离群,试探着想从我的身边夺路过去…… 我知道孤牛,是不可以轻易打的,如果一枪打不死它,便要与你决斗。我忙地让开路。它绕着半圆形的圈子,睁着一对喷火的眼睛监视着我,犹疑不决地调转着身子,不断发出焦急的“哞、哞”的吼叫。我知道只要我做任何一个动作,它便要?构?此榔础S谑俏易白魅粑奁涫碌摹⑶W怕硗?厝ィ?呒覆轿彝低档乜纯此???匀痪劬?嵘竦丶嗍幼盼摇N业男睦锒氛?梅浅@骱ΑN液ε潞退?龆罚??质巧岵坏玫搅耸直叩牧甘场U?谖异??话驳氖焙颍?⑾衷谖业淖蟛嘤幸豢楦叽蟮氖???BR> 我想只要我能站到石座顶上:既可以射击,安全又有了保障,时间不允许我犹疑,撒手扔开马缰,便起步向大石座奔去。但是就在这几步奔路的瞬间,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心上一阵空虚:“如果我上不去,这个剧烈的动作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呀!?” 后来虽然我在大石座上站稳了,心里还依然不能镇定,愈是想到过去有人吃过孤牛的苦头,愈是感到后怕。 这只野牛,看见我爬上石座,便吼了两声,宣布罢战,调头欲往沟里走去。我怕它走出有效射程之外(因为我不能再离开石座),便仓促地推上子弹开枪,这一枪没有击中要害,却勾起它疯狂的怒火,它蹦高,抛蹶子,把鼻子贴着地皮迅速地绕圈子,嗅它腿上流下的血渍……当它似乎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立在石座上的人干的,便伸长了脖了,摇着尖利的犄角,气势汹汹地扑来。开始它暴躁地围着石座转几个圈,接着前蹄趴着石座直立起来吼叫,寂寞的山谷里便震荡着恐怖的回音…… 当它所使用的一切都无法伤害它的对手的时候,它便用尽全身之力,凶狠地?棺攀???夷梦淦鞒沾舻卣咀牛?砭谩??砭谩??乓馐兜轿矣Ω蒙浠鳎?痈吡傧拢?呓?浠鳎?BR> 野牛在血泊中倒下了。它没有一千斤重,也八百出头。当我们吃上红烧牛肉的时候,摄影师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头牛今天如果让我们遇见,该拍几个多么好的镜头呵!” 我们的摄影师是个非常顽强的小伙子,他依然是百折不挠地坚持着“先开机器,后开枪”的原则,他又进行了十几次搜索,有一天他终于把野牛圈到冰山的绝壁下面,冒着极大的危险,切断牛群的退路,他抑制着面临成功的喜悦,镇静地完成了任务。 这一次战果,不仅拍摄到我们理想的镜头,并且猎获了四头野牛。令人惋惜的是无法从高山上运回那几千斤牛肉,人们只能连拖带拉带回几条牛腿。 当夜,我们在河滩的柽柳丛中燃起烛天的野火,来庆祝我们这一段工作的结束。光华灿烂的烈火,腾空炫耀的火舌,舔破漆黑的夜空,寂静群山袒露的胸腹上滚荡着金红色的光波。避开野火的焦灼,我们躺在雪地上,轮番地猜测一下我们的爱人、朋友在这同一时间里正做些什么;严寒暂时退却了,在昆仑山里又温习了一遍仲夏夜的生活…… 在漫长的旅路上,马是旅行者最亲密的朋友。它驮着我们走过一重重的山,一道道的水,也走过冰原、戈壁和沙漠,经历过千辛万苦。因此,你便知道一个旅人为什么有时对自己地饱暖、饥寒是无所谓的,而却在极细致之处关心着他的马匹。他们的日用品、行李、衣物什么都可以不分彼此,如果在半夜里发现有人摸错了他的鞍具、嚼口,那却会引起一番极大的不愉快。有的人是从来不允许别人代替他备马的,如果垫错一层马垫子,他自己的身子也会感到不舒服的。一匹马有一匹马的特性,有的喜欢前肚带紧些,有的喜欢中肚带松些,唯有它自己的主人才最熟悉它的嗜好、脾气,甚至它的呼吸和脉搏。在旅途中马匹有任何一点轻微的反常现象,旅人们就会非常敏锐地觉察到。过河时马该饮水了,但是偏偏有一匹马把鼻子在水面上闻了闻不喝,便会引起主人神经质的怀疑、焦灼和不安:“哎呀,是不是水截呀?!”但是等到了第二道河,这匹马痛饮一阵,才解除主人的疑团,展眼舒眉摇着鞭子笑了:“很好,没毛病,吓了我一跳……” 当我们重新起程,离开这第三草站后,发现我们的马匹正一天天羸弱下去。当人们告诉我们昆仑山外已经是万紫千红,绿树成荫了的时候,我们的马匹却瘦成皮包骨,像堂吉诃德的坐骑一样了。我们不得不退回蒙古包去养息马匹,等待与进藏的骆驼大队和我们留在桑株工作的伙伴们会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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